
千年路。 第一部分 第二章
01.07.2025, 9:30, Культур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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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,陈望没有回家。他留在了学校门口,看着工友清扫着去年的落叶。巷子渐渐空了,他知道,自己必须等她。
终于,她出现了。梅林老师走在最后,依旧穿着那件灰色裙子,纤细的手指攥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包。她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,仿佛不是在走,而是在滑行。她的眼神深处藏着一种比昨日更深的疲惫。而她看见他时,似乎并不惊讶。
“梅林老师,”陈望喊住她,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高。
“让我送您回家,好吗?”
她停下脚步,目光落在他脸上,只停留了一瞬——没有责备,也没有惊讶,只有那种他昨日已经见过的、难以名状的淡淡忧伤,像水从指缝间流过。
“谢谢你,陈望。”她轻声说,语气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靠近的距离感,像水从身边流走,不问归处。
“不过我不顺路。我得去另外一个地方上班——在北京汽车厂。”
他点点头,不知该说什么。而她已经朝公交站走去,身影很快隐没在行人与稀稀落落骑车人的洪流中。
是的,他没有回家。回家对他而言,已无意义。家成了寂静与凝固痛苦的代名词。母亲经历过南京的浩劫,如今像一抹幽魂,整日沉默不语,眼中只映得出早已远去的噩梦。父亲两年前去世后,她变得更加恍惚,仿佛连接她与现实的最后一根线,细得随时可能断裂。她可以盯着墙壁一动不动数小时,但她对儿子的爱,却像一根虽细却坚韧的线,维系着他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联系。
临走前,她递给他一小包冷饭和一块面包,用旧布仔细包好。她什么也没说,但她的动作格外轻柔,细致,仿佛知道些什么。
陈望转身走向国立图书馆旧址。那座沉重的建筑承载了无数追寻真理与迷失方向的人,像一道通往过去的门。他希望在那里找到答案,找到接近她的方式,找到能用她听得懂的语言——诗的语言——与她交谈的方法。
图书馆里弥漫着旧纸的气味,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古老味道,像是历史本身的呼吸。有时他觉得,那股气味里还藏着一种淡淡的、几乎虚幻的甜香,像是多年前的春日里,这里曾是一处梅林,而风至今仍记得那种芬芳。书架延伸向黑暗深处,仿佛藏有世间所有说过与未说过的词语。他在其间穿行,如坠迷宫,时不时低头看看脚下,生怕踩到一本被遗忘的书,或压碎一枝从书中逃逸的梅花。
图书馆员始终没有抬头。她默默翻动着《毛主席语录》小红册子,嘴唇无声翕动,像是在默诵那些早已熟稔的句子。即便在这书的圣殿里,似乎也无人能逃脱语言的统治。
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,不甚热烈。街上传来模糊的呼喊声,低沉如敲墙:
— 毛主席万岁!
— 打倒旧思想!
— 向司令部开火!
水珠从屋檐滴落,偶尔有车辆驶过湿漉漉的路面,拖曳出一串长长的、颤抖的车影。陈望注视着那些晃动的光影,心想,也许他的一生也不过是某种倒影,是试图抓住却总也握不住的影子,在雨滴与未竟之语中缓缓消散。
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她。也许,是为了再听一次她念我的名字。
也许,只是为了能和她并肩走一段路,哪怕一言不发。可她走了,我却留下了。像往常一样。站在门槛上。在故乡与世界之间。在过去与未来之间。母亲站在窗前,仿佛在等父亲归来——尽管她早就知道他不会回来。我也在等一个人,只是不知道是谁。图书馆里满是尘埃与他人的余生。我在书里寻找她,在诗行间搜寻她的痕迹,却只找到另一个自己——陌生的、褪了色的、不是昨日的那个我。我找到了什么?一页页别人写下的梦,别人的词句。一切皆空。就像她离去的那条路,只在水面留下浅浅的涟漪。我的手划过一本本书脊。你在哪儿?什么样的词句能成为我的桥?什么样的诗,能让她看我一眼,不再当作孩子,而是对等的灵魂?每本书都是一滴坠入深渊的水。我沉溺其中。我不是我。我只是这深渊中的一道倒影。而她……她走了。去了工厂。那里有钢铁。那里有噪音。那里没有诗。那么这里呢?这里也没有。只有虚空。
那一晚,他一无所获。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在这场无形战争中保护自己的武器。但也正是在那天,在那尘埃与旧纸之间,一句话悄然浮现在他脑海中:
“我全身都是你,我与你同在,一切都是命运安排,
就仿佛我已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,
就仿佛我早已不再属于自己——
可是你,也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”
诗句模糊不清,像一幅未完成的速写,却已承载了某种无法回避的悲伤与宿命感。多年以后,这些零散的词语,终将汇聚成一首完整的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