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千年路。 第二部分 第三章
01.07.2025, 10:38, Культур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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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车向西行驶,穿越无垠的西伯利亚。森林连着森林,一眼望去,仿佛这片大地除了树木,便再无其他——也不会再有。
莫罗佐夫站在窗前抽烟,目光越过结霜的玻璃,希望能看到一丝人烟的迹象。包厢里弥漫着烟草、发酵鱼子酱、铁锈和某种说不清的气息——也许是乡愁,也许只是单纯的疲惫。
他在想梅林。想她站在空地上,没有回头,没有道别,只留下一句话:“我自己走。”他还会再见到她吗?大概不会了。“不受欢迎的人”——如今他的身份就这么简单。这个词多奇怪啊,他心想,就像额头被烙了个印。“不受欢迎的人”。甚至连这听起来都不像俄语。被驱逐者。
隔壁包厢有人在哼一首愚蠢的民谣:
达曼斯基哟珍宝岛
枪子儿啃着黑土笑
达曼斯基变珍宝
毛同志喝热可可哈哈笑
他将烟头摁灭,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——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,仿佛不再属于他。他想起了梅林最后一次看他时的神情——平静,几近死寂,好像她的内心早已燃尽。
忽然之间,在西伯利亚黄昏的光线里,记忆捕捉到了另一个画面,遥远而几乎被遗忘。
北京。夏天。闷热的空气让光线都变得浑浊。他第一次见到她,是在校长办公室里——年轻,脊背挺直,穿着素色深色连衣裙,一双纤薄透明的手。她朝他微笑——或许不是向他,而是对所有人,但不知为何,他却觉得,那笑意只为他一人绽放。
那时候,一切似乎都很简单:文件、指令、图纸……然后是她的声音,柔和,略带口音,还有她的眼神,总让人觉得字里行间藏着别样的深意。
他记得她如何拨开一绺头发,如何在翻译某句话时凝视他,仿佛句子背后还藏着某些不能言说的东西。
回忆短暂如电光,却让他感到更冷了。那一切鲜活真实的存在,如今都被抛在数千公里之外,越过阿穆尔河,越过边界,再也回不去。
包厢里闷得令人窒息。他走出隔间,沿着车厢踱步。有人鼾声如雷,有人在角落低声争论政治,提到勃列日涅夫和布拉格时几乎是用气声;还有人正就着铝制杯子喝伏特加。
“弟兄们,介意我加入吗?”他问道。没人反对。
“为了什么喝?”有人问。
“为了归来。”莫罗佐夫答道,“为了祖国。为我被赶出中国的这一天。”
“‘不受欢迎的人’。”他补了一句,众人笑了起来,却没人真正明白这话的苦涩。
他给自己倒了杯酒,就着面包咽下。
“我老婆,婚前姓索科洛娃。”他突然说,“但‘莫罗佐娃’更适合西伯利亚。”
“索科洛娃?”有人问,“挺好听的。”
“是好听,”他点点头,“但‘莫罗佐娃’更硬气。适合冬天,适合西伯利亚,适合这一切。”
他又喝了一口,望向窗外,玻璃上映出的只有他自己。
“对了,他们给我授衔了。”他像是不经意地说道,“上校。瞧瞧,说不定哪天又派我去出差。比如去哥伦比亚。”
“哥伦比亚?”同伴笑道,“那可真不错!”
“怎么?”莫罗佐夫说,“听说那儿人都喝可可。咖啡也不错。当个上校,大概容易些。”
他们继续喝酒,聊生活、聊妻子、聊孩子,聊世事变迁与不变的苦难。莫罗佐夫听着,点头,望向窗外——玻璃里是他疲惫的脸,陌生得仿佛来自另一个国度,带着新头衔与旧哀愁。
火车继续向前行驶,夜色在窗外蔓延开来,辽阔如他正在回归的那片土地。
有时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人,而只是一个乘客——在站点之间穿梭,在国家之间漂泊,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流浪。所有真实存在过的东西,都留在了那个再也不会有人为他打电话的地方。
而唯有黑暗中,某处玻璃映出的河流闪着微光——漆黑如记忆,寒冷如诀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