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千年路。 第二部分 第一章
01.07.2025, 10:22, Культур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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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变了。曾经那个对梅林而言宽广得仿佛没有边际的城市,如今缩成了一间屋子、一扇窗、一道望向虚空的凝视。
她不再去学校了——没有解释,也不需要。他们只是不再放她进门。公告栏上,曾经贴着课程表和诗歌的地方,如今只剩下“人民的敌人”名单和崭新的标语。
父母被赶出了大学。书籍、手稿、照片,统统像垃圾一样扔到了院子里。父亲沉默不语,母亲夜里常常抱着一条旧围巾默默哭泣,而梅林成了家里唯一挣钱的人。她仍旧在工厂做翻译,日复一日。一切都变得习以为常:语言、气味、人,甚至空气。但有时候,她觉得自己活得不像自己,仿佛只是穿着一件借来的旧外套,像剧团后台储物柜里某件被遗忘的戏服。
傍晚时分,她常坐在窗边,望着街上匆匆归家的人影,想着陈望。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。自红卫兵解散之后,他的名字就像被橡皮擦抹去一般,从所有谈话中消失。有时她甚至怀疑,是不是自己虚构了这个人——那个眼神警觉的男孩,会在课本空白处画她的侧脸,却总也藏不住心事的少年。她记起他的问题、他的窘迫、他的沉默。一遍遍回想,却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记住这些。
他们的房子仿佛被贫穷与恐惧浸透了。母亲说话越来越小声,父亲则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墙上挂着舵手的画像,他的眼睛似乎始终盯着屋里的每一寸动静、每一句话语。梅林学会了只说该说的话,只在该说的时候开口。她学会了成为一道影子。
边境线上爆发了冲突。广播里反复强调敌人的存在,谴责叛徒,声称苏联已不再是同志,而是敌人。赫鲁晓夫被斥为修正主义的化身。新闻里,对苏联专家称那座岛为“达曼斯基岛”,而对中国人,则称之为“珍宝岛”。仅仅是名字的不同,就已昭示着双方连最基本的事实都无法达成共识。
梅林听着这些报道,心中困惑不已:一个养育她父母长大的国家,一个她已生活多年的国度,怎么突然就成了敌人?哪里才是她的家?哪里才是她的祖国?她感觉自己像是被闪电劈开的树,从中间裂成了两半。
谢尔盖·莫罗佐夫听着广播,等待命令。对他来说,那是达曼斯基——一块突然间成为过去与未来分界线的小小土地。而对梅林来说,那是珍宝岛,一个连名字都变得陌生的地方,像记忆本身被劈成了两半。
夜晚,他们在紧闭的房门后交谈——谈天气、谈工作,偶尔也谈一些不能大声说出口的事。有时他会看着她出神,心想:人生真是奇怪,最亲近的人,往往却是那个不能在一起的人。
他的家人——妻子、儿女——远在俄罗斯,在乌拉尔,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。他们的脸庞时常浮现在他记忆里,像泛黄的老照片,边角已被时间折弯。他知道自己应该思念他们,但最近他越来越多地意识到:当接到撤离的命令时,他会想念他们,非常想念。但那种想念将与此地的思念不同。他会想念这个国家,想念与梅林的对话,想念她的声音——在这个依然陌生的世界里,那是他唯一真实的慰藉。甚至这个让他处处不适的工厂,也将在记忆中变得珍贵。这一切终将成为过去,也或许,将成为他生命中最真实的部分。
某个傍晚,工厂外的暮色渐浓,他们坐在他的办公室里。莫罗佐夫默默地抽着烟,目光投向浑浊的玻璃窗外;梅林则摆弄着手中的文件,装作在阅读。
“你听说了吗?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,没有回头。
“达曼斯基那边又交火了。我们死了八个人。”
她缓缓抬起头,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。
“是珍宝岛。”她轻声纠正。
“那是珍宝岛。”
他淡淡一笑,笑容里没有喜悦,也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。
“对我们来说,它一直是达曼斯基。”
“可对我们,”她回答,语气里透出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坚定,“它永远是珍宝岛。”
两人沉默下来。工厂的轰鸣从墙外传来,对他们的话语、恐惧与各执一词无动于衷。
“真奇怪,”莫罗佐夫说,“连名字现在都开始互相交战了。”
“不仅仅是名字。”梅林低声说,“一切都在交战。连记忆也是。”
他注视着她——长久而专注,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样子。
“你不相信这一切会结束,对吗?”
她摇了摇头。
“不。我觉得,这仅仅是开始。”
他想说些什么,却没能找到语言。她也沉默着。那个夜晚,他们之间沉默的份量,超过了以往所有的对话。
梅林走在回家的路上,感觉街道比往常更加空旷。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和别人的生活。母亲依旧坐在窗前,父亲仍把自己关在房中。她悄悄走进厨房,倒了一杯水,坐在凳子上。
我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家。我不知道我是谁。我夹在两个国家之间,两种语言之间,达曼斯基与珍宝岛之间,过去与未来之间。我像一道水流,顺着裂缝流动,不知将止于何处。我像一封寄不到收信人手里的信。我像一个没人注意的幽灵……有时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梦。我会醒来的,醒来时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:学校、书本、孩子的笑声、窗外春天的雨声。但我没有醒来。我只是在听——水滴落入水池的声音、火车驶过铁轨的轰鸣、黑暗中有人在我耳边低语:“别说话。别问。忘了。” 而此时,窗外的夜色已浓得无法分辨——哪一边,才是真正的祖国;哪一边,才是归途的尽头。